最近我做了些自我察觉,发现使用 AI 是一个逐渐变懒的过程:

  1. Prompt 输入方面:
    以前写 prompt(现在更常叫 content 上下文)时,会清晰表达、结构化输入,AI 的输出质量也比较高。而现在有了 o3 这种带 COT 推理能力的模型后,只需要简单表达意思就行,虽然我偶尔还保留结构化,但整体明显不如 2023 年细致了。
  2. 写代码方面:
    过去我会先框定模式和架构,再让 AI 实现 method,最多就是写一个 .go 或 .class 文件,然后复核。而自从 Cursor 等工具出现后,我直接和 AI 讨论设计方向、设计模式、测试方法等,然后让它开干,我最后只 review 一遍。
  3. 输入方式上:
    现在我越来越倾向语音输入,觉得语音比打字轻松得多。有可能是我最近情绪比较躁郁,也有可能是大脑变懒了——总之我隐隐觉得,语音输入是某种退化的信号。

这种“变懒”的趋势,让我陷入了沉思。它究竟是一种进步的自然演化,还是一种危险的堕落前兆?对此,我脑海中浮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。

观点一:这是“认知勤奋”的进化

第一种观点是乐观的。它认为,这并非“变懒”,而是认知资源的重新分配,是从“体力勤奋”到“认知勤奋”的一场进化。

这与编程语言的演进史何其相似:

  • 汇编时代: 程序员需要手动管理每一个寄存器、每一次内存寻址。这是极致的“勤奋”,但也是极致的低效。
  • C 语言时代: 出现了函数和指针,程序员从寄存器中解放出来,开始思考“过程”。
  • Java/Go 时代: 自动内存管理(GC)出现了,不再需要为 mallocfree 殚精竭虑,可以专注于“面向对象”或“并发”的业务逻辑。
  • AI 时代(以 Cursor 为例): 甚至不需要从头写一个 classmethod。从“实现者”的角色,进一步被提升到了“架构师”和“决策者”的角色。

在每一次进化中,我们都“懒”于处理更底层的细节。但这种“懒”,恰恰是技术的进步的标志。它将我们从重复、繁琐的劳动中解放出来,让我们得以将宝贵的脑力,投入到更需要创造力、战略眼光和人性洞察的顶层设计中去。

从这个角度看,我的种种转变都有了清晰的解释:

1. Prompt 的演变:从“精确指令”到“意图沟通”

这背后既有模型技术的进步,也有我与 AI 之间所谓“信任”的建立。我们都知道,早期的模型(就像我过去用 BERT 写论文的那个时代)能力有限,像个初级实习生。我必须把任务拆解得巨细靡遗,给它一个 step-by-step 的说明书,它才能勉强完成。而现在以 CoT (Chain of Thought) 为代表的模型,更像一个资深同事。我只需要跟它对齐目标和“意图”(I want to build a…),它自己就能规划路径。我从一个微观管理者(Micromanager),变成了一个目标设定者(Director)。我的技能点,从“如何写出完美的 Prompt”,转移到了“如何提出一个直指核心的好问题”。这是一种更高维度的能力。

2. 写代码的转变:从“实现者”到“评审者”

这并非变懒,而是工作杠杆率的提升(Leverage Improvement)。我过去的工作模式是:我(大脑)-> 架构设计 -> AI(工具)-> Method 实现 -> 我(评审)。而现在的工作模式是:我(大脑) <-> AI(思考伙伴) -> 设计/模式/测试 -> AI(工具) -> 整套实现 -> 我(最终评审)。可以看到,我的角色已经从链条中的一个环节,变成了整个链条的驱动者和把关人。我不再是那个砌砖的人,而是那个决定“这面墙应该建在这里,用什么风格”的建筑师。我的价值,体现在我的品味、我的设计哲学、我的风险预判能力上。这难道不是一种巨大的进步吗?让机器去做机器擅长的事(海量代码生成),让人去做人擅长的事(洞察、判断、创造)。

黑客帝国中的建筑师(The Architect)

3. 输入方式的迁移:从“打字”到“语音”

这一点最有趣,也最贴近人性。我将它与情绪和“退化”联系起来,这种联想本身就非常深刻。首先,承认情绪的影响是完全合理的。当我们精神疲惫或烦躁时,会本能地寻求最低摩擦力的交互方式。语音显然比调动手指肌肉打字节省心力。但抛开情绪,这里可能有一个更具启发性的 alpha moment:语音输入不是退化,而是追求“带宽”的本能。**我们大脑思考的速度,远远快于我们打字的速度。打字,本质上是一个“有损压缩”的过程,我必须把网状的、跳跃的思绪,整理成线性的、合乎语法的文字。**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认知负担。而语音,更接近思维的原始形态。它允许更快的语速、更自由的表达,甚至可以包含语气、停顿这些“元信息”。我不是在“退化”,我是在寻找一个能跟上我思维速度的 I/O 接口。

观点二:警惕!这是“掌控感”的丧失

然而,正当我沉浸在这种“认知升级”的乐观中时,另一个更尖锐、更令人不安的念头浮现出来。

这种对细节掌控的逐渐缺失,真的是无害的吗?它会不会导致我们丧失从行动中学习(Learning by Doing)的关键能力?

这时,我想起了一个我过去常批评的角色——“网关老板”

“网关老板”通常指那些升到高位后,彻底脱离一线的管理者。他们能侃侃而谈战略、方向和宏大叙事,但对实现细节、技术瓶颈和执行成本一无所知。因为长期不动手,他们丧失了对系统的“体感”,无法做出精准的判断,也无法理解一线工程师面临的真实困境。他们的决策,因此变得空洞而脆弱。

现在,我恐惧地发现,AI 正在赋予我们每一个人成为“网关老板”的潜力。

这种恐惧指向了 AI 时代真正的风险:

  1. 技能的空心化: 当我们完全依赖 AI 去实现时,当 AI 失效或给出错误方案时,我们是否还具备自己动手勘误、攻坚的能力?那个曾经能深入底层理解原理的我,是否会被这个只负责 Review 的我所取代?
  2. 判断力的外包: 最大的危险,莫过于不仅将“执行”外包,更将“判断”也一并外包。盲目相信 AI 的方案,而不加以批判性的审视,这才是最致命的懒惰。
  3. 创造力的收敛: AI 倾向于提供“标准解”和“最大公约数”的方案。如果我们只是被动接受,那些剑走偏锋、不合常规但可能极具创造力的“alpha moment”或许将不复存在。

结语:在进化与退化的钢丝上

所以,我最初的感受——那个“变懒”的信号,既不是简单的退化,也不是纯然的进化。它是一个升级的警示灯

它在提醒我,我的角色正在发生深刻的演变。世界对我的要求,已经从“如何把事情做好”,转变为“如何看得更准、想得更深”。

真正的挑战,是在享受“认知勤奋”带来的效率红利的同时,极力避免“掌控感”丧失所带来的“技能空心化”。我们是在从一个优秀的工程师,进化成一个与 AI 共舞的思考者;还是要警惕自己,在不知不觉中,成为那个我们曾经最不屑的“网关老板”。

这根钢丝,我们每个深度使用 AI 的人,都必须小心翼翼地走下去。而这份自我察觉,就是我们手中最重要的平衡杆。